潮已平

悲剧的诞生

《项狄传》的全称是《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这本书的英文原名与翻译略有不同，把绅士一词放在了最后，主人公名字后面的一个逗号的后面，虽意义不变，意味却大有不同。原本什么什么绅士只是一个普通的敬称，但若是特意拎出来，拿一个逗号来隔开，却更像是一种评价。不知道是不是我看了书之后先入为主，总觉得劳伦斯·斯特恩像是在说，虽然他终生不幸，生有残疾，遍尝苦难，但他确是当之无愧的绅士。
想到这，我又忍不住以为他笔下的项狄就是他自己。
劳伦斯·斯特恩被称颂为十八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甚至于天才。叔本华说，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劳伦斯·斯特恩的确当得上孤独一生这四个字，罹患疾病，少而博学，寄身宗教进而一跃成名，此后客居他乡，苦恋不得，他的一生富有平凡人所没有的戏剧性，却又不至于真的成为戏剧，因此徘徊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或许正是这难以融于人世间的格格不入将他从地球表面推上神坛，从此注定与幸福再无缘分。
但我若是把《项狄传》看作一本悲剧，那我就不配写这篇文章。
看过《项狄传》的人都会对它的排版印象深刻，随手一翻经常会有空白页，全黑页，大理石纹页等等奇葩的图片，甚至中间还理直气壮的缺了十页整整一章的内容——所以说天才的世界凡人很难理解。《项狄传》一书，虽不能算晦涩，但亦不是随随便便能读进去的小说，我觉其有趣之处在于，它的意识流鼻祖地位无可动摇，但内在又充满着无可挑剔的逻辑性，而后世的意识流大成者们，却是统一的不知所云风格。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声称深受劳伦斯·斯特恩的影响，然而其《美丽佳人奥兰多》完全是一部魔幻小说；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更是一部力图从精神层面剖析时间和空间，精神和肉体，英雄和懦夫，乃至两个民族的史诗，后四十页的大段文字更是，几乎让我恍惚看到了一眼万年，地老天荒。从这两位极具代表性的作者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二十世纪的意识流文学其实和劳伦斯·斯特恩的风格是大相径庭的，他只是悄悄的埋下了一个种子，这种子在英国这片古老的沃土上缓慢而深沉的扎根，在一百五十年后长出震惊世界的果实。
讨论《项狄传》有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即人如何面对痛苦。项狄的一生从还未开始的时候就充斥着各种痛苦，有些是注定，大部分是时机使然，但这些意外又何尝不是一种注定？项狄的一生都有各种痛苦如影随形，而项狄的悲剧就在于他只能忍耐，只是从最开始被动的忍受，到了最后笑对痛苦，然而无论是哪种面对，他都只能忍耐，他想了很多种办法，麻木的忍耐，游戏般忍耐，移情的忍耐，甚至迷信的忍耐，可他始终躲不过他的痛苦。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痛苦，躲不开也逃不掉，懂得与痛苦并存的是人，只看着痛苦生存的是病人，想痛苦消失的是疯人，等着痛苦痊愈的是痴人，这忍耐是项狄的困囿，却也正是他的闪光之处。
劳伦斯·斯特恩曾说过：“我们是为痛苦而生的，毫无疑问，只要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受苦。因此，一个真正令人满意的方法就是，要懂得如何接受人生这些不可避免的枯荣沉浮。”这话不能算错，但非常明显的有属于他自己的阴影。他无疑是天才，但又与那些生来的天才泾渭分明，《项狄传》绝不是仅凭着超人的天赋就能完成的作品，除了天才的境界，年龄阅历和苦难的沉淀必不可少。劳伦斯·斯特恩在剑桥上学的时候就已经罹患肺结核，他接下来的人生都活在死神的胁迫之下。精神上的忧郁造就颓废主义横向的美感，生理的无能为力则会塑造一个人逻辑和灵魂的深度。所以他的作品在迷幻文字的表面下深埋着无懈可击的故事构架和逻辑性，充满着他在懵懂中独创的风格。而文字又有其自身的独立性和延续性，真正的文学作品，会在作者设定的开局和框架里自由生长，作者的笔不过是文字生长的媒介。很多大师都说过，当他们的作品进行的有条不紊时，他们自身的作用就仅仅是一个表达的工具了，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就再也不受他们控制了。《项狄传》亦是如此，劳伦斯·斯特恩或许并没有刻意的表达什么，他的思想都已经掰开揉碎在这本书的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字母里，也就是小学老师常说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真情实感”，他只是把他想到的写出来。我们以为项狄是他自己的缩影，以为是他对自己命运的痛斥或释然，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过度解读，或许天才只是记录下来他的日常，而凡人实难理解。就像故事中的沃尔特，虽然有亲人也有朋友，没有对命运的悲愤甚至有种淡淡的温馨，却始终让人觉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不是项狄的孤单，这是劳伦斯·斯特恩天才的寂寞
——悲剧只能生长于悲剧之中。
史铁生曾说过：“文学只有在忧郁和不幸中才显出不屈的美。”这话用来形容劳伦斯·斯特恩简直再合适不过。仔细想想，这两位其实也有很多相通之处，被病魔纠缠的人生惊人的相似，最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却被告知寿命难定，空有一身才华却被生活所困。若是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文学拯救了在忧郁和不幸中苦苦挣扎的灵魂，既然境遇难改，没有办法与命运抗争，那干脆就报复命运好了。我在你无法干预的地方独自呐喊，既然生命不能持久，那我就让我的精神永存。当然，我这种歇斯底里的猜测若是放在这种大师身上未免有些辱没，但若是没有这恐惧和不甘，想必也不会有古往今来众多的名作。
项狄的悲剧，是约伯式的悲剧，劳伦斯·斯特恩选取这个主题，也就很清晰的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但他的高明之处，或者说他之所以被称为大师就是他不把自己和人物任何一方困在悲剧中，整本《项狄传》都充斥着一种淡淡的从容之感。即便是上天薄待，身陷囹圄，进退维谷，乃至性命有虞，我亦不改我心。
这是悲剧的开始，亦是悲剧的结束。